当人们仅仅满足于讨论县中，真实的县中只是沉默地待在远方，像所有那些他们并不真正了解的陌生人一样。
——纪录片《沉默的县中》
今年3月初，一名湖南桑植一中的高三女生因为在演讲中过于慷慨激昂，引发热议。
这不是这所高中第一次引人关注。2021年10月，纪录片导演曾理去桑植一中采风，记录了这里的“县中生态”。
曾理感觉，网上批评的声音很耳熟，也很空洞，就像“小镇做题家”一样。骂的人越多，越能反映社会环境呈现的矛盾之剧烈。
初到桑植一中，和他想象不同，校园很大，学生校服很干净，他一度不知道该拍什么。直到看到开饭后，看到学生“像豆子一样从袋子的洞里撒出来，哗啦啦啦啦”的场景，他开始理解这里。
他认为，“沉默的县中”前提是“沉默的县城”。在县城逻辑下，人们对于成功有一种强烈的身体记忆，在此前的一切的付出，都可以合理化。
数据统计，截至2020年，全国共有普通高中学校1.42万所，其中，县、县级市举办的普通高中7243所，占比51%，在校生1468.4万人，占比59%。
目前，《沉默的县中》已完成十余场展映。县中为什么沉默？这是观众们常交流的问题。以下是与曾理的对话。
《沉默的县中》剧照。图源网络
【1】县中校园很大，学生校服很干净
九派新闻：您所拍摄的桑植一中，后来因为一个高三女孩在誓师大会中“面目狰狞”上热搜，网上的舆论很激烈，您怎么看？
曾理：网络上的舆论，我浏览了一些，主要是围绕着“这个姑娘精神是不是被学习搞坏了”。我觉得这种声音很耳熟，也很空洞。跟“小镇做题家”和其他相关话题一样，网络上的声音，大多数都是一种基于偏见的自我表达和情绪宣泄而已，并不是一种公共讨论。
这个女生说的话有两部分，一部分是从理性上陈述“冲刺”可能带来的利益，这部分她没有讲太多；第二部分是表达她个人在高考三年中奋力拼搏的感受，这部分她讲得很诚挚，现场的学生也回应也很强烈，是不是说明他们对这个女生的自己私人的生活感受有共鸣？有些极端批评的人，指责演讲女孩面相“凶狠”，这种就是毫无理性的人身攻击，但我觉得她的激情和讲演内容结合得很好。
骂得比较狠的人，可能代入了自己的生活和环境。越多的人骂，是不是越能反映这个社会环境呈现的矛盾的剧烈，反过来证明视频中演讲的姑娘的观点合理，情绪正常。我觉得这个姑娘对她的生活，对她所处的环境至少是有感知的。她能把高中生活中的体察用如此有感染力的方式呈现出来，我并不觉得这是一种为了“内卷”生产出来的“鸡血汤”。
学校似乎也没有预料这段“正能量”的视频会让自己和学生陷入漩涡。可能以为会收获一片赞扬，但结果骂声一片，当然也有维护女生的舆论。但这一切并不会改变县中的教育方针和具体手段，最多就是不公开发视频罢了。这种基于不理解的割裂是一种常态。而生活往往就是无法相互理解的——大家都很“真诚”，所以无法沟通。
九派新闻：您是什么契机开始拍摄这部影片的？
曾理：这个片子是受到PEER空间邀请来拍摄的。以前我都是做平面摄影，去年才开始拍摄一些短片，这部片子也是我的纪录片“处女作”。作为个人，我平时喜欢关注一些公共议题，对教育的话题有兴趣。
九派新闻：影片拍摄完成花了多长时间？
曾理：拍摄一共只花了10天，行程比较紧。第10天完成拍摄之后，其实我也是带着心满意足的感觉离开的，再多待些时间，我也没有时间处理多的素材，回来剪片子还剪了3个月。
九派新闻：县中和想象一样吗？
曾理：完全不一样。我去之前还做过一些功课，但是网络上县中的资料特别少。我想象的县中教育资源分配不均，硬件设施会比较差。第一个去的学校是桑植一中，我发现这比我读书时候的中学条件好太多。校园很大，校门口就是一条河，还有广场，绿化也很好，比我所在的成都主城区一些老学校的设施还要好一些。学生们穿的校服很好的，也很干净，每个学生他们的眼睛都很明亮。再问到他们的成绩，也很好，他们校是县里面最好的中学。和所有的预想都不一样，我花了两天时间在反思我到底要拍什么，我甚至怀疑我可能拍不出什么东西来。
九派新闻：县中的学生与想象中有什么区别？
曾理：我进入县中之前，对县中学生的印象都是通过网上的报道和文学作品，更多的是把他们假设成一个问题来思考。当真正地进入到里面之后，你会感受到那种鲜活的生命力。我到桑植一中的时候，看到学生，我是很惊讶的，我甚至在反思，我到底来这干吗，我觉得这里没有任何问题。如果说这里的学生跟大城市里面学生有什么区别的话，他们更有活力，更有朝气。
九派新闻：怎么感受到活力与朝气的？
曾理：我作为一个外人突然出现，他们很迅速地接受了，并且能够跟我互动。在镜头面前，他们展现出的东西，没有在城市里面学生会有那种的老练。我接触到的一些城市里的学生，他们更熟悉镜头，也明白这个镜头意味着的一些好的和不好的东西，他们太熟悉那套语言，这是在县中学生身上看不到的。
是清澈还是什么，具体很难说。有时候他们会更害羞，有的也不会跟我说话，但我能感受到，他们包括他们在片子里面呈现出来的，他们跑步去打饭的时候，有个男孩盯着我，回过头来看镜头那种从容，这种生命力的感觉是很强烈的。
【2】看到学生蹲在校门口吃饭，流下眼泪
九派新闻：与想象不同，如何找到拍摄突破口的？
曾理：到达学校的第二天，我们去吃饭的时候，听到一阵“轰隆隆”的声音，就是片头的那一幕。我当时就震惊了，什么声音？就看到学生像野马一样冲出来，就像是豆子从袋子那个洞里面漏出来一样，“哗哗哗”就撒出来了，到食堂那里堆积起来，就缓慢的停滞在那里。那一幕，我就突然意识到，这一切外表的东西就是给外人看的。就像影片里廖老师说那样：“楼子是很空的”。教学楼花几百万就可以建好，但是里面的东西就是这样一个状况。
九派新闻：您认为这种县中“内”与“外”展现的差距体现在哪里？
曾理：我理解的是教育资源的体现。它不是说指学校的硬件设施，而是生源和师资力量。片中拍摄的廖老师也提到，优秀的老师不会回到县城里来的，回来教书的老师大多把这个地方当成了一个跳板，一个去大城市学校的跳板。家长也希望孩子能够接受更好的教育，有能力的都把孩子送去城市读书。好的老师都走了，好的生源都流失了，县中容纳的只有下面农村的和走不出县城的那些学生。
九派新闻：您印象最深的是哪个镜头？
曾理：在校门外吃饭那个场景。那个场景我是一边哭一边拍的，拿着相机走过去，就站了一会儿，眼泪就流出来了。县中只有周末的下午会放半天，其他时间都是封闭式管理。学生父母们明明知道学生12点钟才会出来，却大多从11点半就在那等，他们就一直在那儿望着大门，少数家长会聊天，大部分就站那望着，等门一打开之后，学生拥入亲人的怀抱，很快就又会分开。
九派新闻：看到这个场景您为什么会流泪？
曾理：看到他们就蹲在学校门口吃饭的样子，我就想，这么苦到底为了什么呢？有必要这么苦吗？我在反思，学生带着这些伤痛成长起来就真的会好吗？他们在学校里面又得到了什么呢？社会需要他们这样去成长吗？影片中也有老师提到，说你以为这么高压的管理是为了学生能多一些学习的时间，其实不是的，校长亲口说过，管得严了，学生就没时间出去惹是生非了，会减少很多麻烦。
【3】“沉默的县中”前提是“沉默的县城”
九派新闻：您认为县中沉默在哪里？
曾理：沉默的县中有个前提是沉默的县城。在我们快速城市化的阶段，观察大部分在大城市和贫穷农村这两极，我们更多的资源也注在这两块儿，但是对处于中间地带的县城关注很少。我个人的观察是，我们并没有把县城的问题当成一个真实的问题去应对,而是把它当成是城市化的一个阶段性的问题。
九派新闻：县中与县城是否息息相关？
曾理：这是必然的。从整个中国社会来看，县城是微观的，县中又是微观的县城。在县城里面，各种结构性的矛盾都可以在县中有所体现。单一的人文环境或单一的价值系统对学生的阻断、软性资源的缺失和匮乏、学生构建人际关系背后的权力认知……县中像是一个内循环的自给自足的小农社会，这也让我意识到，县中不是一个问题，你没法去解决它。
九派新闻：片中也提到了“县城逻辑”，怎么理解？
曾理：县城是个一元社会。主流价值是整个县镇经济生活、社会生活、人文环境的导向，学生就该考学，老板就该多挣钱。他们以这么高压的方式来培养学生，就是为了让学生能够考出更好的成绩。在这个逻辑下，学校有些时候意识到了这个问题，也想要去改变，但他们没办法把自己从地上拖起来。在县城逻辑下，有着特别强烈的理性，对于成功有着社会发展主流观念的一种强烈的身体记忆，学生你就是要成为一个考出高分数的人，在此前的一切的付出，都可以合理化。
九派新闻：这套观念怎么体现在学生的生活中呢？
曾理：从事实上看，他们的作息特别满，没有那么多时间去考虑学习以外的事情。他们的一切行动都有很强的指向性，早上出早操的时候，学生们经年累月的早起做这件事，显得特别疲惫。他们就像一个螺丝，或者流水线上的一个零件一样，做一切事都是有指向性的。早起是为了更早去吃饭，更早去吃饭是为了更早去做早操，更早做早操是为了更早去自习。他们在下意识的行为里面已经麻木了。不管身体还是精神，都会积累这种疲惫，积累久了就会有问题。
九派新闻：影片为什么取名叫《沉默的县中》？
曾理：取名字的时候，我就是把自己的感受直接写出来了。也有观众反应片名和内容有些割裂，这是我要提醒一下，它里面有一些沉默的部分，我没有系统地去展现。大家可以去思考一下，带着这个前提观察。对县中这个议题没有兴趣的观众，可能体察不到镜头捕捉到零散的学生生活中的压抑，也没法体会最后那段两个主人公忘情的讨论。
【4】打破一元价值系统的口子
九派新闻：观众们会关心什么问题？
曾理：他们常问的问题集中在PEER空间的伙伴在县中环境是否会感到孤独，沉默县中到底沉默在哪里，还有人问拍摄方面很专业的伦理问题，比如你拍了这么多街景和学生，你有没有告知他们你在拍摄？也有很多观众自己就是从县中里走出来的，会分享自己的故事。
九派新闻：在这种高压的环境中PEER空间是怎么进入的呢？
曾理：他们具体怎么与学校协商的我不太清楚，我理解的是，PEER空间就是打破一元价值系统的口子，学生能在里面透一口气。上课铃响，学生从PEER空间跑回座位，就像一滴雨落进池塘一样，一下就溶进去了。我们知道他肯定要回到那套价值体系中去，回到流水线上继续往前走，但是至少有个地方可以停一停，这是合法的。
九派新闻：您之后还会继续关注县中的议题吗？
曾理：说实话我后面还想继续拍。这也是这次拍摄我基本是跟着PEER空间一起行动的原因，县中的日常生活已经形成了一种固定的模式，我作为外来者本身就很突兀，不想一下就破坏这种信任。
九派新闻：未来拍摄的方向是什么？
曾理：我希望能够从一个学生或老师的故事入手，就相当于把这部片子里面他们所有用语言表达的画面展开，更细节化和影像化。未来，我应该会不择手段继续拍下去。
《沉默的县中》宣传照。图源网络
九派新闻记者 王怡然
编辑 曾金秋
海量资讯、精准解读，尽在新浪财经APP